吴家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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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thernHubeiLiterature
鄂南文学
原创精品扶持新锐立足石首面向世界
（第六期）
吴家婆
肖爱国
竟陵城北五六里，有一座黄土岗，地势明显比周围高几米，岗的西边和北边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早先，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曾经埋葬过一个姓孔的翰林，人们便把这个地方叫皇家榜。后来，竟陵城里砍头的犯人；路边的饿殍，都被一股脑儿拉来，用芦席一裹，随意埋在岗上。时间一长，好端端的一块风水宝地便成了一座杂草丛生、坟茔遍地的乱葬岗。岗上的人家，稍微有点钱，就会躲瘟疫般纷纷离开这里。留下的二十几户人家，聚族而居，岗东为徐家湾，岗北为李家湾，岗西为肖家湾，都清一色赤贫如洗。岗南坟头层层叠叠，没有住户。女人嫁到这里，就不再拥有自己的姓。年轻的便被称为徐（李或肖）家婶，年长的则被称为李（肖或徐）家婆。然后，根据男人在家族中的排行，在婶或婆的前面加上表次序的数字，这样就能精准区分每一个女人而不致引起混乱。唯一的例外就是吴家婆。根据皇家榜的称谓系统，吴家婆应该被称为肖家三婆。据说，当初别人称她为肖家三婶时，她就非常不满。年长的，她就以不答应表示抗议，年少的，她就给人一顿教训：老子姓吴，不姓肖，要叫就叫吴家婶，再叫肖家三婶，小心老子连你先人一起噘。众人拗不过，只好随她，叫她吴家婶，后来就自自然然地叫她吴家婆了。吴家婆嗓音贼靓，下地挣工分的时候，肖家湾的男男女女，田间地头休闲娱乐的重要方式，就是听吴家婆唱戏。据说，她最拿手的就是唱《孟姜女哭长城》。“正月那个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咯红灯，人家夫妻团团圆，孟姜女的丈夫修呀么修长城……腊月里腊梅雪中放，杀猪宰羊闹嚷嚷，有夫有主恩情在，孟姜女一路哭断肠。”歌声婉转低徊，如怨如诉如泣，唱的野鸡不飞不叫，兔子不跑不跳，男人不争不吵，女人不喊不闹。此时，也是吴家婆入戏最深的时候，她双眼迷离，朝向远方，好半天才能回过神来。肖家湾的人都说，吴家婆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吴家婆最恼火的就是自己的住房。她常常念叨：自己住的是阴阳房，这种房子“妨男丁，出寡妇”。吴家婆的男人共有三弟兄，祖屋为两间土坯房。老大成家的时候，傍着祖屋加了一间，老二成家的时候，又傍着另一边加了一间，吴家婆结婚的时候，三兄弟又合力加了一间，吴家婆生了儿子之后，在她的强力要求下，三兄弟又加了一间房。这样，三兄弟共有六间房，老大住祖屋，老二老三各住祖屋两边的两间房。由于房子是不同时期建造的，所以梁柱的粗细就不一样，土砖的样式和成色也稍有差别，甚至房间的宽窄，用肉眼也能看出来，不完全一致，这就成了吴家婆口中的阴阳房。说也奇怪，这一家确实男丁不旺，出寡妇。老大三十多岁就死了，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女儿，老二更是凄凉，不到三十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女儿。妯娌三人，就有两个寡妇。吴家婆生了一子二女后，也早早地停止了生育。这样，三个弟兄，只留下了一个男丁，勉强继承香火。吴家婆时常恨恨地说：“老子一有钱，就找块风水宝地建房，再不住这个孤佬屋！”三个子女的取名，她不让男人插手，也没有请文化人帮忙，而是斩钉截铁地自作主张，儿子叫想平，两个女儿分别叫思平、恋平。弄得男人老大不高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皇家榜进行了大规模的农田水利建设，几辆推土机开上岗来，推坟平田，将土地弄得适合机械操作。推土机在岗上推出了大量棺木，其中有一具很奇特，除了人的尸骨外，棺内还有一块小墓碑。一般情况下，墓碑是立在坟前的，放在棺木内的很少见。人们好奇地将它弄出来，却见上面隐隐约约还有几个红漆字：倪三平之墓。岗上的老人都说，这是倪团总的墓。据他们说，这个倪团总住在竟陵城里，因立志扫平县内的共党、土匪和暴乱，故自号三平。此人心硬手辣，与共产党有血仇，四九年被共产党镇压了，不知怎么被埋到了皇家榜。吴家婆听说后，一边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喊着“罪过罪过”，一边和儿子想平一道，将倪团总的骨殖用一个磁坛装好，埋进自家的自留田里。半夜，吴家婆又将生产队留在麦田里压麦的石磙推到自留地头公家的麦田里，先将麦子轧出一块一米见方的空地，然后，把石磙立起来，充当烛台，焚香点蜡，烧纸化钱，祭奠禀告团总的亡灵。天亮后，出工的人们看到了吴家婆祭奠的现场，不明白怎么回事。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胆小的人，甚至不敢下地了。大队的书记似乎嗅出了一丝阶级斗争的气味，准备报告派出所，请求上级派人来破案。吴家婆这下就坐不住了，诡秘地告诉儿子和丈夫，倪团总是自己的亲表兄，“案子”的现场是自己半夜安抚表兄的亡灵之后留下的，要他们赶快想办法，切不可让公安人员查到自己头上。三人一番合计，很快就想出个移花接木之计。那段时间，因为平整土地的需要，肖氏家族的祠堂，被当作“四旧”给拆了。吴家婆便让男人出来“自首”，说是祠堂被拆，祖先的灵位没有地方供奉了，故在那里焚香化纸，祭奠祷告。因怕别人说自己封建迷信，所以就在半夜时分，选了个孤野之处禀告先人，求得谅解。半夜之时，一个人在孤野之处毕竟有些害怕，所以没有对现场进行清理。这套说辞，合情合理，再加上儿子想平为大队的民兵连长，支部书记是本族的侄儿，吴家婆男人的一席话，让他“心有戚戚”。这件事便再没有人追究，最终不了了之。分田到户以后，皇家榜的人，手里慢慢有了些活钱，许多人便盖起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吴家婆更是不停地催促儿子赶快择地盖楼。一家人合计了半天之后，终于决定，在岗南一块靠路边的自家的责任田里盖一座楼。有人说：要想一天不得安宁，就去请客；要想一年不得安宁，就去盖房。想平盖房子，最忙的却是吴家婆。她像个得螺一样，不停地旋转，忙前忙后，一刻也不消停。时间一长，竟然病倒了。那段时间，家人的精力，都放在房子上，没有人照护吴家婆。吴家婆咳嗽了几天之后，竟然转为气胸，喘的厉害。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几天，就显出大限将至的光景来。吴家婆将儿子和男人喊到床边，让他们将床前的踏板搬走，用锹在踏板中间的地上慢慢往下挖。他们很快就挖出了一个用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腌菜坛子。打开坛子，白的是洋钱，有五百多块；黄的是戒指，有百多个，有些还嵌有宝石。儿子和丈夫惊喜交加，不得要领。吴家婆告诉他们，自己是倪团总的三姨太，洋钱和金箍子都是从团总的家里带出来的，为了不连累家人，一直没跟任何人说。倪团总也是吴家婆和两个下人弄来埋在皇家榜的，两个下人都是倪团总的亲戚，早就不知流落到哪里了。自己死后就和倪团总埋在一起，男人的恩情下辈子当牛做马再报答。儿子和男人房子也不盖了，连忙将吴家婆医院送，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赢病魔的脚步，吴家婆在路上就过了奈何桥。想平将吴家婆葬在自家的自留田里，与倪团总紧紧挨着，两座坟俨然一对夫妻墓。想平的房子很快就造好了，三底三层，还带着一个大大的院落。在万元户都很稀缺的年代，煞是惹眼。就是竟陵城里，这样的房子也不多见。人们将这座房子取名“肖公馆”，谈起来，满心的羡慕嫉妒恨。
想平五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已走了好几年。“肖公馆”在皇家榜风采依然，韵致不减。想平在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遍请亲朋和族人。酒酣耳热，觥筹交错之际，前面忽然一声喊，接着就有哭声传来。想平心下一惊，赶忙从后门跨进屋里。只见一个人仆在楼梯口旁，早已人事不省。想平将他抱起来，原来是本家侄儿耀庭。这个耀庭，是想平二伯母的孙伢。想平的二伯母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将女儿拉扯大，招了个上门女婿支撑门户。不几年，就添了一对孙伢。二伯母做梦都想光大肖家的门庭，就将男伢取名耀庭，一家人溺爱的不行，真个是“含到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飞了”。哪承想，这个耀庭不受宠，养成了好逸恶劳，游手好闲的恶习。最后，竟然做了竟陵城里“妙手空空”的入室弟子，出道以来从未失手。好在他奉行“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从不在皇家榜“作案”。因此，皇家榜的人都对他“敬鬼神而远之”。想平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洋钱和金箍。他发现耀庭穿着一件荷包很多的马甲，解开马甲，随即发现自家的百多个金箍都在他的马甲里。想平不动声色地将马甲取下，拿出里面的金箍，放入保险柜，并重新设置了密码。末了，还特意留了一个几千元的钻戒在马甲里。他知道“贼不走空”的规则，希望耀庭明了自己的苦心，不再打金箍和洋钱的主意。有人已去村部打电话叫救护车了，族里的几个小媳妇围着耀庭掐的掐人中，灌的灌凉水，一番折腾之后，耀庭竟然放了一个响屁，长长地嘘一口气，悠悠醒来。大家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跟幺婆在一起玩，幺婆一下将他推入深潭，他怕呛水，会憋死。众人惊悚不已，默然走开。想平给救护车付了款，将马甲还给耀庭，耀庭羞愧地走开了。此后，皇家榜的人都说：吴家婆真狠，死了十多年了，还在照护她的洋钱和金箍子！作者简介
肖爱国；石首市教研室语文教研员，
原籍湖北天门。荆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有数十万字文学作品、教研文章在省、市报刋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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